该向人民认罪的不是你,我的同志——给狱中学长的一封信

2019-03-10

亲爱的学长:

见字如面。

抱歉过了这么久才给你写信。这一封信写了很长时间。看到认罪的消息,我心里总是波涛汹涌的,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平静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平静以后才开始动笔,期间又是删删改改,好像总有话说,又好像憋在心里说不出来。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你时,你尚且意气风发,要跟我谈些人生的价值、从业的选择之类的话题。实在不曾想到,阔别已久,我再次看见的,不是熟悉的坦荡的微笑,而是认罪视频中充满苦笑的承认:佳士事件是一出自导自演的闹剧,我们利用控制的社团传播极左思想。

我相信你在认罪时的话不是你的真心话,但是我知道你和大家在狱中的几个月以来,一定经受了巨大的痛苦,所以我希望和你再回想一遍在社团里走过的路,我们如何一步步从发现现实,到做出选择,这不是空穴来风的。或许在你们的精神饱受激荡和彷徨之苦时,这能让你们不至于陷入虚无的泥潭里。毕竟,只有紧贴现实,才能让思想和精神落地,这也是你教会我的道理。


记得在加入学校的左翼社团之前,我的脑子里塞满了痛苦和迷茫。

一方面,校内激烈的竞争、超负荷的学习让我心力交瘁,而一路的追逐狂奔越发变得盲目,我逐渐迷失了方向,手足无措,越发体会不到前行的意义,险些堕入自我放弃的深渊。

另一方面,偶然认识了校园里的一两个工友,发现他们为了给我们服务,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要起床,终年无休,却只能住在灰蒙蒙的地下室里,一个月交50块宿舍费,滋养着风湿和各种慢性病。原来在当下,穷人依旧随处可见。

学生和工人,都在负重前行,出路在哪?

直到我遇到了这个社团。


你说“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而是武器。我愕然。恐怕是困在问题里,苦苦思索不得法,既然抓住了一根稻草就不可能轻易放开。我在焦虑中开始了马克思主义的学习。

后来,我竟然真的透过理论找到了问题的逻辑,我懂得了是劳动在创造价值,也看到了资本和劳动的矛盾,是工人的劳动创造了全世界的财富,他们才应该是世界的主人——这个大胡子揭示的真理,这个极其质朴,但又时常被既得利益者刻意掩盖的道理,从此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但是纸面上的道理,读起来总不是那么踏实。于是你提议,趁着周末去“当两天工人”试试,理论只有和实践相结合,才能得到验证。

我们到了城郊的工业区打临时工。应该是常来的缘故吧,你对这里相当熟悉,告诉我,凌晨五点就得起床找活,不然会失业的。

在零下四五度的冬风里,几百号工友在几十家中介中挑选今天的老板。有的中介没有店面,一个人,一辆小面包车,就是全部。小面包车荷载7人,但每次要塞满25人才晃晃悠悠地开走。

中介们叫喊着:“快递120,早七晚七,管一顿!”这里是12小时工作制,中午吃饭加休息半小时,临时工日工资在90-150不等。

我本以为12小时100块很好挣,结果才干了一早上就“绝望”了:面对一刻不停转的流水线,我拿出了全部的精力去应对,却还是赶不上背后转动的机器的速度,小山一样的货物堆积在我眼前,很快将我团团包围。

听闻一个大姐曾在双十一连续工作36个小时没有停歇,工厂里人人视之为功绩,我的心里却五味杂陈,在这里,赤裸裸的压榨吊诡地成了个人奋斗的哲学。

后来我们常在这里当苏宁、京东的临时工,工友们都说京东是最黑的。 刘强东还说他不用临时工呢,可有一次在我们干活的一个卸货车间里,却只能看见临时工,他们清一色穿着中介发放的马甲,以示和正式工的区别。

下班以后的小吃店里,看着你像一个寻常的工人一样大声嗦着粉,而我腰酸背疼,只想趴着不想起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这就是工人的生活。

纸面上的道理,我信了,我不得不相信这片土地上依旧存在着资本对工人的剥削和压榨,不得不相信资本在不断美化自己的时候,对社会存在着不可饶恕的欺骗。

临时工毕竟只是干一两天,无法让人体验到工人们长期打工的真实感受。

假期,我们来到了工业发达的南方。珠三角满街都是工厂,总该有条件好点的吧?但当我们探遍了百十家大小厂后才发现,这就是一块劳动法的法外之地 ————一天12小时,一月休两天,没有社保,以查寝等名目违法罚款,工资勉强糊口,还要天天挨骂。工友们活得辛苦又毫无尊严,老板却大言不惭地告诉我们:“你们要感恩公司!”

现在,他们逼迫你们说出“我们专挑一些最黑的小厂给大一新生洗脑”的谎话——可我们一起进行的亲身实践告诉我:京东这样的大厂都是工友们公认的黑厂,何必“专挑”?如果说是大一新生是被小黑厂洗了脑,那么许许多多像王纪傲小哥这样十七岁就离家打工的年轻工友,是不是都被黑老板给“洗脑”了呢?

社会矛盾从来不是通过“洗脑”产生的,而是本来就存在的。这是我们在实践中携手检验过的真理,我不会忘记。 反倒是那些既得利益者们,才喜欢动用言论管控和高唱赞歌相结合的洗脑术,在老百姓面前掩盖社会矛盾。


亲身的实践让现实无处躲藏。彼时心中的疑问更加急迫了:压迫之下,出路何在?

听到我迫切的提问,你并没有像认罪视频里说的那样搞道德绑架,把课堂学习说成是什么追逐个人私利。而是鼓励我自己去思考、探索和选择。

当然,上了大学,我也曾迫切地希望在课堂上能找到问题的解答。但记忆中却有一幕让我难以释怀——

一位很受崇敬的老师在课上对我们说:“……有些人老有被害妄想症,神经兮兮的,平时看到什么现象,都要上升成社会的弊病。看到厂里小领导坐办公室的靠背椅,工人坐车间板凳或者站着,他们都要说这是阶级压迫。”

话音刚落,哄堂大笑。我却只觉得可悲。

我想到假期的工厂里,坐车间板凳的员工见到坐办公室的大小领导,就是得礼让三分,就是能被他们吆五喝六,就是能被强制工作一个多月连病假都不让休……原来在大学的课堂上,只需一句揶揄的调侃的语气,便能将沉甸甸的现实瞬间抹杀。在笑声中,我如坐针毡,却无可奈何。后来,这个场景一直烙在了我的心里,一回想起来就烫得发疼。

正当我们目睹了现实与课堂的割裂,愈发彷徨、迷茫的时候,我们开始真正以马克思的理论为武器,来批判赤裸的现实。贫富分化、市场乱象、娱乐至死……我们像一百年前的青年,彼此之间很少谈论生活的琐事,要谈,便要找些社会的大事来谈。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纯粹而勇敢的人,敢于直言一切矛盾,敢于彻底地揭露资本和权力对人民的欺压。

审讯者让你们说:“你们不让我们学习,以至于毕业后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煽巅’。”

恰恰相反,在社团里,你从来不曾做过这样的诱导,反而鼓励我们,要到更广阔的现实中去学习。课堂之余,我们共同走过工厂,到过乡间,更受了社会的教育。于是相比于追求个人上升,我们做出了更具意义的慎重选择,那便是立志献身工农的事业。

因此,我们毫不避讳这一选择造成的家庭冲突。当我们一次次向父母坦言:我们愿意放弃保研出国,放弃安稳工作,要把服务工农当作毕生的职业,甚至可能要冒着被捕的风险支持工人维权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往往是要强烈反对的。

我们能够理解父母爱子心切、望子成龙的殷切心情,也知道父母为了养育我们几乎花了毕生的精力,对此我们常暗表歉意。

但是到底是谁,要让满腔热血的青年承受这么大的代价,以至于要冒着被捕的危险呢!

不是我们自己,而是那些一听闻“工学结合”四字就要发怒、跳脚的人。他们常常衣冠楚楚,甚至西装革履,但都无法掩盖他们晦暗的内心。为了阻止我们,他们拿出“退学”、“刑拘”、“判刑”这样骇人的话语,让不知情的父母被“即将失去儿女”的念头所折磨,恐慌得几乎丧失理智。

在这一点上,该道歉的是他们。


我们也曾犹豫、动摇,曾经历过激烈甚至痛苦的思想斗争。然而这不是我们个人的事,这是全天下受压迫人民的事。 凌晨五点的城郊工业区、连续工作36个小时的大姐、颐指气使不讲理的老板,还有刻薄地说讽刺话的教授,从前的经历像放电影一样从我脑海中走过,我便知道,在阶级大家和个人小家之间,我没有理由选择后者。

这样的选择,让我们不得不放下许多东西,失去许多东西,但是仿佛又让我们得到了全世界!因为我们是和人民站在一起。

学长,这就是我们——也是你——一路走来的历程。左翼青年的道路并不神秘,没有什么强迫,也不是什么个人野心,这不过是现实矛盾的产物,伴随着一颗赤子之心。

现在,审讯者切断了你和大家的通讯和自由,让你们长期脱离现实的矛盾,最终依靠酷刑和逼供,使你们屈打成招。好青年低下了头,咽下了“个人野心罪”和“极左思想罪”的无端指控。

我们都觉得悲痛!但是悲痛是要化作力量的,你们受到的刑罚和迫害,只会让我们更加清醒,更加痛恨压迫,更加坚定信念。不止为你们,也为全天下的工农兄弟们。



对了,听工友们说,最近工资涨了,但是物价和工时也涨了,抱怨的时候,几位工友还提起了你呢,大家都很挂念你。

不知何时能与你再度相聚,永远想念你。

紧紧地握你的手。

学弟

2019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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