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新生

2019-04-03

魏觉醒已经几乎一动不动地站了五个小时了,黑色的防爆服和过紧的腰带让他很拘束,更何况挂在腰带上的喷雾还很沉,拽着魏觉醒的腰带一直要往下掉。

但是魏觉醒没工夫想那么多。今天的太阳很晒,又正是下午两三点气温最高的时候,任谁在露天的地方待上半个小时,都要汗流浃背。但是眼前这群情绪激动的女工丝毫没有想要放弃的样子。

她们高举着“我们是人,不是机器”的纸牌,每隔十分钟就要唱一次歌,喊一遍口号。选的歌不是团结就是力量,就是团结就是力量,听得魏觉醒都想吐了,连瞌睡都没法打。

魏觉醒不知道该不该“承认”她们确实是人、不是机器,虽然她们看上去就跟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的上级告诉他的是,这是今天的“维稳工作对象”。可怜的魏觉醒也不知道“维稳工作对象”到底是不是人,毕竟这样的“对象”老爱举一些“我们是人”的牌子。按理来讲,如果这个社会普遍承认你是人的时候,你是不需要经常用举牌子这一招来强调这一点的。

比起像今天这样临时的、紧急的工作任务,魏觉醒还是喜欢日常的工作。

魏觉醒是一名“社会安全维持员”,他的日常工作是上街“维持社会安全”。具体一点说来,他是要防止大街小巷出现任何不安全的因素。如果有,就必须立刻介入、立刻制止。

为什么说他喜欢日常的工作呢?因为这项工作总是能给他带来一些额外的收入。最妙的是,在街边能够看见三个以上的人聚在一起,如果他们聚会的时间超过十分钟,魏觉醒就能走上前去,说出那句他已经说过数次的官话:“公共场合非法聚集,罚款。赶紧散了。”

如果不配合安维员的话,依照特国的法律是要被送进教育营的。所以被相中的“嫌疑人”往往只能掏腰包了。这个时候,魏觉醒就能为自己浅薄的钱包增加点油水。

不过最常见的还不是这个。安维员是有搜查路人随身物品的权力的,毕竟需要维护社会安全嘛,哪能让少数别有用心的人破坏秩序嘞!如果从路人的包里搜查出管制刀具、管制书籍,甚至是最“大逆不道”的横幅、纸牌一类的东西,魏觉醒当场就能施展他的拳脚,五秒以内把对方就地制服、扭送到百米一建的安全维持亭,为国民教育营再添一名光荣的学员。而由此查抄的管制物品在登记过后,就被入库封存了。

但是实际上,库房里的管制品一旦被登记了,就再也无人问津。利用职务之便顺出点值钱的,往黑市兜售出去,又是一笔可观的外快。

魏觉醒没什么政治主张,也没什么前卫的想法,他不是他弟弟,魏觉悟老是在家里忿忿地抱怨女儿在校的教材,说什么“竟读些孔孟”、“奴化教育”、“连弟子规都要背诵”之类的话。亏得家里房间还有一处没装上“强国”电视——据说这台作为福利送给特国每一位公务员的电视不用打开就能录音录像,魏觉醒对这玩意儿还是有点怵的——不过马上也要装了,昨天安装部门的电话员才刚刚给魏觉醒打过电话,确定了安装时间。

他也没什么职业信仰。当初决定做这个工作就只是因为可以上五休二,每天只要八小时,可以早早回家看电视而已。

“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吃饭!”

女工的口号声越来越大了,气温稍微回落了一些,微风吹过来,出了汗的腰背起了鸡皮疙瘩,魏觉醒有点脑壳疼。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四点二十了。终于,他听到无线耳麦里传来了指令“全体注意,装备就位!”他把手按到了腰间的喷雾瓶上。

“行动!”

“呲——”他手中的喷雾瓶向扎堆的女工喷出刺眼的液体。

“辣椒水!大家小心!”“啊——”惊呼声意料之中开始在人群中蔓延。纸牌倒下了,横幅纠缠成一团。

其实这不是辣椒水,而是催泪喷雾,不过女工们不知情也不能怪她们。刚入职的时候,魏觉醒也不明白,在第一次参与行动的时候,还因为过分讶异的神情被同僚们笑话过一阵。

好在安全维持员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在百米一亭的岗位上,黑色的防爆服随处可见。所以适应了一段时间以后,魏觉醒很快就找到了身份认同。

但是魏觉醒还是把饭碗给丢了。

不是因为行动不力,从他入职以来,他几乎年年因为业务能力优秀被评为标兵,还得过一面红色的锦旗,一直挂在他的床头。

是因为他在每年一次的思想考核上出了岔子。

按道理来说,为了保护自己的饭碗,魏觉醒对特国的文化思想是经过刻苦的学习的。但是面试考核那天,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脑筋一下子跟抽了一样。主考官问他“你觉得什么是共产主义?”他竟然回答:“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唉!说富强就好了嘛,扯什么民主文明,这不是老提醒自己的吗,都9102年了怎么还记着这老掉牙的口号……白白丢了饭碗……说富强也不够呀,为什么不加上几句“稳定”“强国”呢!年年标兵也打水漂了……儿子马上就六年级了,好初中不好考,课外培训班又贵,自己还指着涨工资呢!

薄薄的t恤布料贴着皮肤,领子口上破了个小洞,近看有点明显。距离上一次拿催泪喷雾驱赶服装厂的维权女工,已经过去一周多了。魏觉醒站在路口,提了提休闲裤,不远处过去的同僚还穿着防爆服、别着腰带。虽然没有自己的休闲装来得舒服,他也还是不怎么适应。

这下可好,重新进入社会,回炉重造吧!


清晨七点钟,换上了工服,魏觉醒在排队等待着通过车间的安检门。微微的呵欠声,咳嗽声,低声交谈声,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响起。但是总体还是安静的,就像这座城市也还没完全苏醒一样。

魏觉醒睁开惺忪的双眼,前面的一个工友趁还没进入厂房,猛吸了一口手里的香烟,然后把烟屁股扔到地上踩灭了。大家边发呆边缓步前进着,虽然气温还不高,但是魏觉醒感觉周围的气氛很沉闷。

估计是因为在接到紧急订单以后,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休息日了。

轮到魏觉醒走入厂房,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鼻子。油漆、金属、铁锈、汗液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厂房的排气扇在一年以前就坏了,现在已经完全落满了尘土。虽然他对这气味并不陌生,但是闻久了依旧要头昏脑胀。

这是魏觉醒在和谐军械厂工作的第三年。三年来他从事的工序几乎没有变过:把螺丝打在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部件上。

车间里管开工的小组长还没来,魏觉醒靠着工作台摆弄着眼前的螺丝钉,它们跟自己多么相像啊!从前,自己是维稳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现在又是生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准确地说,是生产维稳机器的机器上的螺丝钉。这些零件会被运到什么地方,会被组装成什么武器,会用在什么人身上呢?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应该怎么过,应该发挥什么作用,他会在一个工厂里工作到老死吗?老死,还是病死?也不知道。他觉得身处工业区的自己和这些工业零件一样,总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驱赶着,沿着流水线流啊流啊……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该怎么挣脱出来。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轰隆,机器开动了,最初是缓缓的,没多久就开始加快速度了,魏觉醒换了个站姿,以便绷紧上肢的每一块肌肉。流水线的速度被计算得很紧凑,他只能在机器偶尔卡顿的一两秒钟里,才有机会赶紧抹一把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对面五十多岁的大哥突然嘟囔了一句。他在这厂里已经干了二十来年了,简直跟魏觉醒的年纪差不多大。但是他后来自言自语地抱怨了些什么,魏觉醒没有听清,他专心地对付着自己手里的螺丝。

当工人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早七点开工、晚七点收工,加班至深夜是家常便饭;一旦有了加急订单,全厂的工人连一个月休息一天都做不到。午饭和晚饭的时间分别只有半个小时,为了不使机器空转,工人们需要轮流去吃(反正也就是米饭就着白菜,吃完用不了多久)。每月三千元的工资,过去还能维持温饱,负担起一家老小的生活开销,再给孩子攒点学费。但是最近物价实在是涨得快,魏觉醒已经连超市都不敢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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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厂里终于把订单量都赶完了,经理在晚饭前进车间宣布今晚不用加班。

于是工人们从流水线上逃了下来,魏觉醒双腿酸麻,勉强随着大部队在厂房门口排成方阵。按照惯例,经理要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对车间的工人们训话。

车间经理背着手、踱着步,先是绕着方阵走了一圈,又走上了一个用木箱搭起来的台子,他扫视着人群,然后拉开了嗓门:

“你们自己看看你们的样子,排个队都懒懒散散,拖拖拉拉,像个什么样子!每天干十二、三个小时,连这点产量都完不成,是来打工的吗!爱干干,不爱干赶紧给我走人,你不干,想干的人还在厂门口等着呢!”他一张口说话,腮帮子上的肉就跟着颤动起来;每说完一句话,大而圆的浑浊的眼珠就转过一圈。

魏觉醒看着这张脸,嘴里“啧”了一声。这位“经理大人”在老板办公室里能把嘴角咧到眉毛下面,一副恨不得给老板提鞋的谄媚样,一走进车间就能立刻满嘴跑下三路子。新来一个十几岁的男娃子干活慢了一些,他抄起手、照着脑袋就给拍下去,拍得小工友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倒在地。而就在前天,魏觉醒的邻居兼挚友老郭,因为女儿突发急性肾衰竭,去求经理给他结算那笔已经拖欠了两个月的工资,原本进车间以前觉醒还看见老郭这个大老爷们在经理室里跪着,下班以后却只听说老郭已经被打了一顿、扔到厂门外了。

想到这里,看着木箱上的人还在大呼小叫,魏觉醒越发攥紧了拳头,真他妈想冲过去把这人按地上打一顿啊!

他听见这位“经理大人”接着说道:“大家还是要加把劲啊,我们是军械厂,现在正是国家危难、需要我们为国家分忧的时候,你们走到街上去看一看,要是没有安全维持队,我们能过得这么舒服安稳吗?告诉大家吧!现在很少能再找到一个像我们国家这样安全又和谐的地方啦!大洋国还想跟我们开战——大家想一想,要是打赢了,还能没有我们的好日子吗!大家加把劲,大国崛起能不能实现,大家能不能富起来,就看我们是否能迈过这道坎了……”

“嘁——这放的什么屁嘛!十年前就是这套说辞,五年前还是,过个鬼的好日子,吃碗面都不敢放葱油!”魏觉醒身边的大哥抄着手低声骂道,“少他妈唱高调了……”

等到经理训完话,天气已经暗下来了。魏觉醒开始往小区里走,他住在厂区边上的“屏山城中村”。原本在他还穿防爆服的时候,他曾用捞来的油水买了套房,然而自从父亲得病以来,房子也卖了,积蓄也花光了,他担心照顾不到,只好把父亲和自己就地安置在了城中村的一个隔间里。

南国的夏夜一如既往地闷热。但是今天,一股异样的气氛在城中村里飘荡。以往这个时候拖着脚步回家的工人都光顾着走路发呆,一般面无表情的,今天似乎都在尽力掩饰着什么激动的情绪。魏觉醒在某天发现经理裤链没拉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表情。这种气氛也来自于安全维持亭门口的安维员们,以往不见得他们站得这么笔直的。

魏觉醒实在是好奇,靠近了几个走在路上匆匆忙忙交谈着的工人,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才得知了这一则令人惊异的消息:子弹厂的工人罢工了!

魏觉醒愣了一下,脑子里忽然闪过三年前服装厂的女工们维权的情景——她们高举的纸牌,“我们是人”的口号,还有当时挂在他腰间的那瓶挺沉的催泪喷雾——他忽然好像获得了一种感召。天哪,街上管得这么严,他们怎么做到集体罢工的?

十字路口处转个弯,就进了他住的那条小巷。巷子里黑黢黢的,房子外部的墙皮已经有将近一半脱落到了地上,脱落的墙皮和青苔长在了一起。雨后湿冷的霉味,混杂着下水道的胺味和垃圾堆的腐臭味,让魏觉醒阵阵作呕。不同于城市中的其他地方,巷子里的夜晚寂静得很,只能偶尔听到破旧的木门嘎吱嘎吱的响声和谁家孩子的啼哭声。工人们普遍都睡得早,明天早晨,他们还要和今天、昨天、前天一样,为了生存把自己再一次出卖给老板。

魏觉醒正要打开房门,突然看见门缝里塞了张纸。

是一张挺粗糙的传单,手写过后复印出来的。

“亲爱的工人朋友们……”

魏觉醒轻声念着,又突然把传单折起来、塞进了口袋里,掏出钥匙进了房门,关门前门口没有看到人。

进到屋里,把门反锁,确定周围一切正常以后,他才把传单掏出来展平,一字一字地读了出来——

亲爱的工人朋友们:

我们每一个人都很清楚,我们被拖欠了多少工资?被强制加班了多少次?多长时间没有休息了?我们每天十几个小时不停地工作,累得头晕眼花,下班后站都站不直,却连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都养活不了,凭什么?!那些老板、经理,什么都不干就可以拿那么高的薪水,看我们不顺眼就又打又骂扣工资,凭什么?!更过分的是,我们厂的熊大哥受了工伤,右手卷进机器里,没有了,工厂不仅没有赔偿一分钱,反而因为他残疾了、干不了活了,把他开除了!我们工人就不是人吗?我们不配有自己的权利吗?!

工人兄弟姐妹们,我们难道要一直这样窝窝囊囊地像牛马一样活着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做一回人呢!

子弹厂的工人决定发动全厂罢工,要求提高我市全体兵工厂工人的待遇!我们的诉求是:


1.补齐拖欠的工资并将月工资提高到四千元;

2.废除强制加班;

3.付给熊大哥工伤赔偿款;

4.建立兵工厂工人联合会,以保障我们的权利。


希望各兄弟工厂的工友们加入我们的行列,共同争取我们的权利!

子弹厂工人委员会 9012年4月27日

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

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

他们怎么这么大胆,不怕散传单的时候被安维员发现吗?这要是被发现了,肯定要进教育营的。教育营里是什么样子,啧啧,他们真的不怕么?不过这个熊哥,跟老郭真像啊!明明是老板不讲理,偏偏让工人为他们买单,这些安维办又不可能替工人说话……

唉……

这天晚上,魏觉醒难得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开工前,全厂工人接到临时通知:经理要训话——

“昨天给你们挨家挨户送传单的人,已经被刑拘了。接下来是要送看守所,还是教育营,那还要情况的,”经理故意拉长了声调,“好心劝告大家,不要被裹挟着做一些不明智的事情。警察和安全维持办可不是吃素的!天网恢恢,法律!绝不会放过一个扰乱社会秩序的坏人!现在我们的社会,最重要的就是和谐,只有和谐了,大伙儿才有好日子过。谁敢打破这种和谐,那就有你们好看的!”似乎为了显示自己的斩钉截铁,经理说完之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台下没有工人说话,但魏觉醒能感受到那无声的愤怒,就像他咬紧的牙关一样。这是一壶快要烧开的水,就差最后一把火了。

机器转啊转啊,似乎比之前更快了些。魏觉醒听到对面的大叔又抱怨了一句:“他妈的,这种鬼日子能不能到头啊!”

“能不能到头?哼,能不能到头!跟他们干、把他们打趴下,才算到头!”

魏觉醒吃了一惊,自己长时间埋在心里的话,终于大声说出来了。大叔也吃了一惊,手悬在机器上方盯着他看了几秒,先是惊愕,之后是沉思。

“你们他妈的干嘛呢?开什么小差!”

一把扫帚朝着魏觉醒的肩膀砸了过来,他身子一斜,敏捷地躲开了。监工没有打中,觉得很丢人,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魏觉醒立起眉毛瞪大眼睛,向他吼道:“打什么人?!逞什么凶啊?!”

监工被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是断没想到这些低眉顺眼的羔羊居然也会尥蹶子的。他撂下一句“你他妈给我等着!”就转身走了。

大叔冲魏觉醒笑了笑,比了个大拇指:“这些狗腿子,可真是受够了!”

虽然经理拿坐牢来威胁,但工人们对这场罢工的兴趣并没有减弱。令他们激动振奋的是,虽然已有两名工友被捕,但子弹厂工友的斗争热情依然高涨。

“这种日子真是受不了了!假如咱们厂也有个领头的号召我们上街,我肯定去!”吃午饭时,和魏觉醒同桌的张三说道。

“那你自己咋不领头?”李四揶揄他。

“我……我家四个老人两个孩子咧,他们咋办?”张三垂着头,有些沮丧。

“罢工的话,咱、咱能成功吗?”

“不试试咋知道能不能行?我们的生活还能比现在更糟吗?觉醒你说是不是?”

魏觉醒不说话,掰了块馒头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张三又叫了他两声,他像装在隔音罩里一样沉默着。

当晚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魏觉醒辗转难眠。恍惚中,他好像见到了父母,自从进了和谐厂,他就没回去看过他们。魏觉醒的孝顺是出了名的,自己不能回家,就把放暑假的儿子送过去照顾两位老人。老人也非常慈爱,经常打电话来嘘寒问暖,隔三岔五寄来家乡的土特产。一个声音在问他:“你年迈的父母怎么办呢?你的儿子怎么办呢?”另一个声音则反复读着传单上的内容:“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做一回人”。然后是一幕幕回忆放电影一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唱着“团结就是力量”的女工,满脸横肉的经理,蛮横霸道的监工,愁容满面的工友……魏觉醒觉得自己的脑袋要被扯成两半了。

突然,手机响了一下,使半睡半醒的魏觉醒清醒了过来。是老郭的信息。

“我交不起住院费,昨天被医院赶出来了,囡囡今天就没了。我没有念想了,活着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思。可怜我们工人没钱没权,在这世上就活该受这样的苦吗?凭什么!”

魏觉醒心里一惊,立马拨了电话。没有人接。去隔壁老郭的房间敲门,没有人应。

回到自己房里,他望着天花板愣了几秒,忽地猛然踹倒了床前的凳子,又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因用力过大红肿了起来,但他却并不感到疼痛。“啊!!”他缩到地上,双手掩面,喉咙发紧,眼泪从发红的眼睛里滚出来,心里反复念着那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

第二天一早,他比往常早起了半小时,找到平时熟悉的打印店老板,把子弹厂的传单复印了几百份。

他站上了为经理搭起的台子,将传单洒向空中。

“工友们!大家都看一看、想一想吧!想一想我们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生活,想一想可恶的老板和监工,想一想和我们一样受苦受难的工人同胞啊!子弹厂工友承受的一切,我们没有承受吗?我们没有被拖欠工资、被强制加班,没有被像奴隶一样瞧不起吗!老郭自杀了,但是,难道不是拖欠工资的老板杀死他的吗!”

“子弹厂的工友们已经勇敢地起来了,我们还要窝窝囊囊地活着吗?我们的遭遇,不属于一个人、一个厂,而是属于全体的工人!老板们不为我们考虑,他们只想着榨干我们,只有靠我们自己,才能让我们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做一回人啊!去他妈的和谐安全,我们是人,不是机器!”

“说得好!”张三大声喊道,“我们是人,不是机器!”

“对,我们是人!”呐喊声此起彼伏。

“我们还要救出被刑拘的那两个工友!”

“工人无罪!”“工人无罪!”

近百名工人向厂门外冲去。经理和监工试图阻拦,结果却反被围住、痛打了一顿;保安虽然接到了拦住他们的指令,但只是伸了伸手,做了做样子。汹涌的潮流倾泻而出。

魏觉醒和张三冲在最前面,喊着口号:“我们要做人!工人无罪!”

当他们看见另一座工厂的工人也出现在马路中央时,不禁争相举起手、用力地朝对方舞动起来。

但警察和安维员迅速集结,穿着防爆服,拿着防暴盾,腰间别着手枪,将他们团团围住。

魏觉醒出现了一刹那的恍惚,三年前,自己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冲上去!把他们打散!”高音喇叭大声喊着。

魏觉醒回过神来,立即喊道:“工友们!手挽手!”

“手挽手!”

“手挽手!”工人们一起喊着。

安维员们向他们喷出了刺鼻的液体。不是催泪喷雾。

魏觉醒被辣椒水呛得喘不上气,也看不见东西。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喊道:“就是他!把他抓住!”

几名安维员冲上来将他按倒在地,几只脚踏在他的腿上、肚子上、脸上,他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呼吸。他被拖在地上,头部重重地磕在台阶上,一股暖流从头部传来,几乎使他昏了过去;两条腿在被阳光烤得滚烫的柏油路上摩擦着,尖利的碎石在上面划满了伤口。

在他被拖上警车时,他听见工友们喊着他的名字:

“觉醒!觉醒!”


晕眩的感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前额和后脑勺的刺痛,小腿和脚踝都火辣辣的,伤得有多重?觉醒不知道。他的头被套上了一个黑口袋,双手被钳制在背后铐着,手腕的触感倒是冰凉的。

他在不断向前奔驰着。不是他自己,是他所在的这辆车。在他身边,还有两个穿着防爆服的安维员,他们的力气大得很,钳得人动弹不得。他被抓捕了——魏觉醒有些迟钝地意识到。

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长得魏觉醒都快睡着了,两个安维员才把他拉起来、推下了车。

果不其然,他现在身处在一个他从没到过的警署里,周围好像是一片偏僻的旧工业区。他们把他送进了一间只有一条长桌、三把椅子的房间。房间四壁灰白,没有窗户,长桌放置在房间偏中间的位置上,两张椅子在长桌的后面,另一张椅子自带锁链,放置在这边桌椅的对面。

魏觉醒似乎是没有选择的。手铐、脚铐、压膝盖的桌板,这张椅子全方位地束缚着他,让他无法变换第二种坐姿。在他的正前方,一个黑洞洞的摄像头正对着他的脸,侧边的红灯一闪一闪。膝盖和后脑勺的深处依旧袭来阵阵疼痛,眼睛里的辣椒水还没能得到彻底的清理。喉咙也因为在厂区里的大声呼告,变得有些嘶哑。他定了定神。

对面的警官要开始审问他第一个问题了。

“你为什么要在厂区里大声喧哗?”

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昔日同行,觉醒发现这个画面有点可笑。他也确实笑了出来,不是苦笑,而是嘲笑。他歪了一下嘴,摇了摇头,觉得并不需要回答这个多余的问题。

“你笑什么笑!问你话呢,你现在必须依法配合我们办案,快一点,老老实实的,你为什么要在厂区大声喧哗?”

魏觉醒收起了笑意,抬眼直视了对面几秒钟,忽然开口了:“我为什么要‘在厂区里大声喧哗’?你怎么不问问和谐厂的老板为什么要拖欠工资,为什么要把老郭赶出厂!工人的血汗钱他不需要‘依法’结清,我为什么就要‘依法’配合你。凭什么你们的法律总是对部分人有效,又对另一部分人无效?是凭你们的喜好,还是凭那些老板钱包里的钞票!”

“……打住!你给我打住!魏觉醒,现在没问你这些,答非所问!都已经进来了,你还觉得自己能想干嘛干嘛吗!你现在必须依法配合我们的办案,这是你的个人问题,跟和谐厂的老板先生没有关系,你不要混淆是非!”警官放下了笔,“啪”地拍了一下桌面,震得桌面上的茶杯都响了两响。

“我混淆是非?那你是不是需要证明一下,那些和我一起喊口号、冲上街的人,都是受我‘裹挟’的呀!那你要不要进车间里问问,这两个月以来我们加了多少班、又发了多少工资!这厂的经理连十几岁的孩子都要打!我——是在混淆是非吗!”魏觉醒的手脚被束缚,却拼命挣扎着,审讯椅发出“咔咔”的响声。

“嗬!我知道你们的伎俩,你以为这些步骤我没有经历过吗?对于你们来说,最后要安什么罪名、有什么证据都不重要,没有必要再例行公事了,想做什么就尽管来吧!看看我会不会被你们打趴下,被你们吓退,会不会帮你们制造那些害人的假口供!”

“啪——啪!”在魏觉醒气血上升、满脸通红地辩驳着的时候,另一位一直坐在旁边没有出声的警官已经起身了,他上前照着魏觉醒的脸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魏觉醒在鼻腔里嗅到了一丝腥气。

回过身,这位警官向着自己的同僚说:“还等什么呀?带走吧,跟这样的人,还需要废话吗?该干嘛干嘛吧,他以为他是邓中夏啊!”


4月3日,在被拘禁了将近一年以后,警官告诉魏觉醒,他即将面临审判。

这近一年以来,觉醒消瘦了不少,他身上还留有的棍棒和拳脚的痕迹,见证了他在幽闭日子里的艰辛。但是对方没有得逞,他们从觉醒的嘴里拿不到什么东西——什么来自大洋国的险恶用心啦,什么企图搞乱社会谋取私利啦,什么政治野心膨胀裹挟他人啦……这套专案班子为觉醒草拟了一份又一份的口供,又一份接一份地作废。

他们终于忍无可忍了。

当他们发现,用强势的力量无法使人被打败、屈服的时候,他们就会动用起最保险的规则的力量——反正这些规则也是他们自己制定的。用看似合法合规的程序,完成他们暴行的最后一步。这也是阻力最小的方法。

魏觉醒走在一列列“仓”外的走廊上,透过“仓”门上的玻璃,他能瞥见每一间“仓”都是相当拥挤的。和他住的那间一样。

“仓”,是这群囚犯的宿舍,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里,可以被塞进三十到五十个人。每个人夜里都只能侧身蜷腿入睡,而每天早上,觉醒总是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闷热和污浊中醒来。

现在觉醒可能要长时间地离开这里了,等到审判结束,他很快就会被转移到其他的地方去。他最舍不得的,是同仓的难友,一个叫韦志利的年轻人。

韦志利是因为帮助了讨要工伤赔偿的工人被捕的。虽然他本身并不是一个工人。觉醒从来不曾想过,原来一个不是工人的人也可以为了工人甘愿吃牢饭,所以一直对韦志利感到佩服又亲近。

一年以来的共难生活,让这两个年纪并不相仿的人成了好友。觉醒给韦志利讲了很多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周围人身上的故事,讲他和老郭的友谊,讲他从一个安维员到一个工人的故事,讲了他在车间里怒怼监工的英勇场面(每次觉醒回想起来,都依旧蛮佩服当时的自己)。

而韦志利给觉醒分享了很多觉醒从前从没有听说过的道理,他说劳动是最光荣的,说工人是最有力量的阶级,说老板和监工其实都该被扫进垃圾堆里——每一个道理都让觉醒耳目一新,又越想越觉得深刻。他最喜欢的一句话是韦志利告诉他的“我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胜利。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死亡。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觉醒又想起了老郭,但是这次是他头一回没有因此感到悲伤,而是感受到了满腔的义愤,和一股似乎能让人获得新生的力量。

你来我往之间,两人亦师亦友,监禁人的囚仓竟成了最好的课堂。就算是要忍受突如其来的皮肉之苦的日子,都能在弹指一挥间就挨过去了。

而现在,觉醒要离开这位可亲可敬的朋友了。

在觉醒走出仓门以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熟悉的位置。韦志利原本一直目送着他,看到他回头,更是扬了扬眉毛,颇开朗地笑了一笑,最后摆了摆手,算是做了个简单的告别。

魏觉醒脚下的这条走廊已经快要走完了,等再拐个弯,把手续办完,他就会被送往一个没有其他外人知晓的法庭上接受秘密审判。

原本在得知庭审日期的时候,觉醒是平静的。因为经历了这一年来的斗争,他已经基本能够确定自己的这一结局。但是今早韦志利写在烟盒上的寄语,再次让他的心变得慷慨起来。

我们终将是要胜利的—— 不为了我们自己 而是为了全体无法发声的 正在受苦受难的人民
高墙,电网,缚人的锁链 口号,歌声,游行的方阵 我们暂时的离开和缺席 不会绊住人民运动的脚步 历史的车轮 更是要跨越一切阻碍,滚滚前行
判决吧!刑罚吧! 狭小的囚室,是新辟的练兵场 为了理想而忍受磨难是幸福的 更何况 我们和劳动人民站在一起—— 这何止是幸福啊 更是我们无上的荣光!

觉醒已经到达即将审判他的法庭现场了。一栋半旧的大楼,在建筑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沿街地段停满了黑色或者白色的勤务车,大楼的围墙外,一支全副武装的安维大队一字排开、严阵以待。大楼只在侧面开了一个边门,允许人员的进出。觉醒被押送进大楼、坐上了被告席位,发现这地方除了法官审判员、书记员、公诉人,和两名官派律师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人在场。

这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对峙,甚至没有观众能听见他为自己进行的陈述。而分配给他的官派律师对起诉书中的指控照单全收,甚至不提任何异议。

即便如此,觉醒依旧把法庭当做了发布自我宣言的舞台:在被告进行最后陈述的环节,魏觉醒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第一次显得这样沉稳辽阔——

“原来堂堂一个特国的政府,在审判它的人民的时候,还会感到害怕!没错,就是害怕,法庭门口的勤务车和那么多荷枪实弹的安维员,已经让你们的心思暴露了。你们害怕公开审判我们工人的行为会引起更大的抗议,你们害怕公布了庭审的时间,政府大楼会被围堵得水泄不通!”

“为什么?因为你们心虚得很。我们只不过是势单力薄的平民百姓,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歹徒,你们无法给我们定罪受刑,但是你们又担心在我们的感召下,这个岌岌可危的社会上还会出现更多像我们这样的反抗者,危及你们的‘秩序’、你们的生活。所以你们就成立专案组来伪造口供,就在无法让我妥协的时候对我拳脚相加,你们一打就是几个小时,羞辱、污蔑、威胁、恐吓……你们觉得这样,能够让我屈服,能够让我帮你们达成更罪恶的目的。”

“但是我们是不会的。原本就是为了尊严而站出来的人,我们不可能再因为一点苟且就放弃自己来之不易的尊严。我们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是一种像人一样的生活,堂堂正正的,不需要受到老板、经理和安全维持办的吸血和压榨,有这么难吗?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我不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更没有学习过法律的条文。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今天,我是不会获得自由的,审判只不过是你们设计的情节之一而已。接下来我的罪名是什么,我会被送往哪里去,估计一切都是计算好了的。这听起来很令人恶心,但是这没有关系,宣判吧,宣判出那个早就写在法官笔记本上的罪名,我不怕你们的污蔑和诽谤——在一个人民被禁止维护自己权利的时代里,维权人士们和工人朋友们的接连被捕和伤害,都是可以理解的。你们所做的,只不过是让我获得了新生。当我来年出狱,我将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

“工人,一定会成为社会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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